□郭红英
淅淅沥沥,江南的雨极尽缠绵,几日后门前的小河逐渐丰盈起来,一点点地涨高也一点点地调皮。两岸的树也一日比一日丰腴,瘦削的枝条终于重新丰润,像少女的秀发一般光泽亮丽。那条老了很久很久的船搁浅在岸边,沧桑的容颜用一根细细的缆绳松松垮垮地系着,那不经意的模样仿佛要系的不是船本身,而是它的过去以及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。静默是老船最好的气度,时光撒下的斑驳一点点地化解水泥刚硬的线条,柔和了它周身的气韵,最终模糊了时间的概念。老,是有限度的,超过了一定的界限它便独立于时间之外,不再受时光束缚。
那一丛箬竹也是,时间无法驻足停留,它在河边已不知道多少年,那些春雨浇透的青青箬叶一如儿时般苍翠。晨光中,母亲提着篮子走来,仿佛也还是多年前的样子。她熟稔地挑选箬叶,宽大鲜嫩者,轻轻剪下放入篮中。那些狭长的叶子沾着点雨珠,在叶尖轻颤,被母亲一碰,滴落了一段光阴,那是属于母亲和箬竹之间四十多年的缱绻。每年母亲都要在这里采摘箬叶,回去包裹粽子,那种特有的清香是别的食物没法代替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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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光不老,其实只是因为记忆里的食物没有老去。
浸糯米,煮箬叶,腌猪肉,一切准备就绪。箬叶从中间卷成圆锥状,装一半米,放肉,再加米,压实。最关键的是接下来这一步,顺着纹理捏出棱角,箬叶再翻折覆盖,多余的往边上压住,最后用稻草扎紧。我拎起粽子瞧瞧笑了,什么都不曾改变,永远是下面一个角长了一点,四角粽看起来有些不匀称。母亲看着我笑,她也笑了。她知道自己的粽子模样总是包不俊俏。但是她一直不知道,最俊俏的粽子总是带着有温度的缺陷。把四个粽子的稻草头再打个结,剪去多余的绳头,我们称之为一提。一提一提放入大铁锅中,加水浸没大火烧煮。一般来说母亲总是选择在晚上,这样焖一晚,早上起来粽子便酥烂了。
粽子的香味随着蒸汽充盈着整个厨房,甚至一两日内消散不去,尤其是那木质锅盖最能留香,烧饭时总还能一阵阵地飘荡出来,白米饭也染上似有若无的清香。早上起来迫不及待地奔向厨房,母亲早把粽子晾在竹篮里,尚有余温。粽叶已转*绿色,一只只泛着油光,一篮子的浓郁美味。剥开一口咬下,米饭软糯混着酱油的咸香,猪肉肥瘦搭配,油脂像透明的莹玉几乎化开,而箬叶的清香层层包裹着,每一口来不及细嚼就咽下了。这时候母亲总要喊:“慢点,慢点,没人跟你抢!”
其实,小时候吃粽子是要抢的,特别是家里孩子多的人家。母亲说,她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四个,每次外婆煮好粽子,总要给他们分配好,一人两提八个,悬挂在厨房里的竹挂钩上。每次母亲取一个,再数数剩下几个,虽然一目了然但还是要认真地数一遍,那种富足感,她说比后来数百元大钞还要过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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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比较喜欢吃冷粽子,且要用一双筷子插着,这是源于小时候的习惯。
童年,村上每个孩子都会拥有一双属于自己的粽子筷。这是一个竹制小物件,一块约二十厘米长的竹片,头上一半削制成两根筷子样,下面一半稍稍打磨一下,光溜不扎手即可。我猜,是大人们怕小孩子吃粽子涂开来,弄脏了衣服,黏糊糊的难以清洗。这么一插上,果然避免弄糊了脸、手,清清爽爽的。粽子筷也有做得精致的,儿时的伙伴小英就有一个,不仅上面的筷子削得玉润圆滑,下面的板上更是精雕细刻了图案。每次吃粽子,我总觉得插在这上头的味道肯定更美些。小英每次咂嘴的时候,似乎正印证了这一点,总比别人吧唧得更响,让所有人都歆羡不已。
我很想也拥有一个漂亮的粽子筷,但是爷爷只给我削了一个最为简陋粗糙的。当然,只要有粽子能插在上面,我是不会计较的,尤其是如果有肉粽。
我特别爱吃肉粽,但当年的母亲很少裹,即便裹了,也是用过年吃剩下的腌制过的咸肉,那咸肉就只剩下点很难剁开的骨头和有些变色的肥肉。一口咬下去,只啃到个酥烂的骨头,一股子齁味,虽然母亲在糯米里拌了很多酱油,但还是压不住那味道。可我依旧会细细地吮咬,母亲见我啃得欢,似乎也很开心。在那个年代里,肉是奢侈品,对农村的孩子来说更是。
因而母亲最多裹的是赤豆粽,用毛灰汤煮,剥开的粽子呈淡*色,嚼起来有股淡淡的涩味,但如果蘸白糖吃的话,也是别有风味。有一年,邻居家裹了真正的大肉粽,那香味飘得满村庄都是。三岁的妹妹眼巴巴地看着邻居家的哥哥吃,走到哪跟到哪,她伺机想捡那吃完的粽叶,上面可能还会有漏剩的饭粒。我懂事较早,拼命去把妹妹扯回来,妹妹哭着喊要吃肉粽。母亲不知为什么忽然发怒了,丢下手中的活,拽过妹妹,啪啪啪在屁股上一顿打,然后头也不回喂猪去了。妹妹吃痛嚎得更响了,我看着母亲怒气冲冲的背影,也吓坏了。第二日醒来,竟发现母亲买了一块不小的肉,在砧板上斩得咣咣响,豪气冲天。她说要给我们裹鲜肉粽,我和妹妹高兴得像过节,在厨房里跑进跑出。肉粽太好吃,妹妹连吃三个才肯停歇,结果顿食了,半夜狂吐。母亲一边清理一边骂,不知道是不是心疼担心,还是别的什么原因,她的眼角隐隐有泪痕。我太知道母亲了,她是如此硬骨头的人,父亲常年在外,她一个人忙里忙外,从不轻易低头流泪。她的泪总是在最深的夜和最柔软的地方流淌。但那个夜晚月亮很亮,月光照进窗来,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髹上了一层银辉。
后来生活条件一年比一年好,母亲包的粽子馅儿也越来越多,猪油豆沙、红枣蜜枣、火腿肉、咸蛋*……而肉粽是每年必不可少的。只是一点从未改变,母亲不喜欢买来的箬叶,每次都要亲自去河边采摘,清洗晾干。
江南人对粽子的喜爱,早已超越了节气。记忆里,从细雨纷纷的清明时节到轻汗微微的端午,小村子都浸在箬叶的清香中。河埠头的箬竹,一年比一年繁衍得密,村里采摘的人络绎不绝,仿佛越摘它长得越欢。谁家先裹了粽子,左邻右舍地总要分送一些,没裹的人家小孩子最心焦,天天催着母亲。终于,看到母亲清早提着竹篮来到河边,一颗提着的心才开始安顿下来。
粽子这个有棱有角的食物,是稻作文化的一种典型体现,是江南点心中极具分量的一款。粽子演绎至今,口味成千上百,形状也是因地制宜各有特点。而嘉兴粽子硬是在这万千之中脱颖而出,独占鳌头,其销量约占全国的一半。也许,这跟我们杭嘉湖地区富庶的生活,稻作文化的繁盛是分不开的。而秀洲区油车港的“真真老老”是业界翘楚。
大约在上世纪三十年代,在嘉兴月河附近一带,经常看到一位挑着担子沿街叫卖粽子的人。“粽子要勿——鲜肉大粽——猪油豆沙——”夜深露寒,吆喝声在阒静的巷子里回荡,引来几声狗吠。有楼上的小轩窗推开,烛光摇曳倾泻出来,同时泻出来的还有一声吴侬软语:“来两个豆沙粽。”卖粽人应声放下担子,从锅里取出热气腾腾的粽子,香味随着热气氤氲。稍晚,戏院散场了,人头攒动,他把担子歇下,不用吆喝就围上来一群人,瞬间售罄。
渐渐地,他的粽子名气大起来,肉粽肥而不腻,豆沙细腻如丝,馅多味美,很多人都在固定时间等着他那一声响亮的吆喝。年,他在张家弄开了一爿粽子店,取名“真真老老合记老五芳斋”,这就是“真真老老”的最初雏形,创始人冯昌明。此后,遭遇历史变革,从嫡子冯月明到如今第三代掌门人邵建国,真真老老打破了家族经营模式,以现代化的管理方式走上了全新的品牌之路。
年独创“传人粽”,以本色还原糯米鲜粽。据载在唐代粽子用米已“白莹如玉”,从嘉兴粽子文化博物馆的记载来看,嘉兴粽子本是白米本色,不加任何调料和酱油,在民初逐渐演变为嘉兴粽子现有的酱红色。“传人粽”的米在高汤内浸泡五小时,让其鲜味完全渗透其中,然后再包入大肉、笋尖、蛋*等馅儿。蒸熟去除箬叶后,饭粒晶莹剔透,颗颗如玉,同时肉中的油脂一点点地洇染开来,整个粽子闪着诱人的光泽,在视觉上非常惊艳。而入口醇厚,质实鲜美,味觉上也是毫不逊色。
为了尽可能地保留粽子原有的清香,他们还推出了小金袋保鲜。采用业内首创的一次性蒸煮锁鲜技术暨常温安全保鲜工艺,还原刚出锅粽子的新鲜味道,全方位避光隔菌,告别裸粽新鲜度与安全度风险,带来超乎想象的尝鲜体验。
“真真老老”进入了全新时代。
母亲把摘来的粽叶清洗干净,一张张耐心地压平,撸顺。她专注的模样就像细细撸顺的不是箬叶,而是那些被风打乱的日子。那些鸡飞狗跳,一地鸡毛,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一点点地拾掇,最后理顺,让一个家保持完整而和睦。吃着粽子,我和妹妹一点点被母亲的手撸顺,走出了小村庄。母亲还是守在家里,守着那丛箬叶。她的粽子依然不规则,依然不俊俏,有几只还会从角里漏出米来。但是,再也没有比她的粽子更有清香味了。
箬叶在,母亲在,时光怎可老去?
作者郭红英,语文教师,嘉兴市作协会员,新塍新溪文学社社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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