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石健
在人生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找不到写作最核心的价值,不懂得文字最深层的意义。写着写着,会迷失方向,读着读着,会心生迷惘。只因真切的喜欢或生活的百无聊赖,在自小养成的以读写为生活主要方式的惯性推动下,还坚持着读书与写作。尤其是紧密地与新闻文字打交道的那些年,我沉溺于文字所带来的虚幻光环与浮华荣耀。
如果没有经历那些关涉生命无常的世间人事,如果不在一番磨难之后仍信仰着文字,我便不会遇见读写路上的有缘人、多情人。他们用别样的方式提醒着我读写的意义、表彰了我文字的功勋。
云雾山寨陈玉娥摄
一
昨天傍晚时分,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。接通后,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跃入耳际。那是20年前我在晚报当民生记者时所采访的一位新闻当事人的声音。当事人名叫覃远凤。世间人事在记忆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与程度留存。有些人事,我哪怕有很多交集,也很快将其遗忘;而另一些人事,哪怕过去得再久远,也仍然熟悉得如同头一天才发生。
电话里,覃大姐说要在第二天来看我。对此,我心中有些忐忑,从一线记者转入副刊编辑已多年,虽然偶尔还会拿着相机揣着纸笔出门采风,但已经很久不做舆论监督采访了,助人的勇气与能力都减弱了很多。
认识她时,我大学毕业才两年,还很年轻,悲天悯人,火一般地热爱着新闻事业。所以,当她从古丈小县城来到我的办公室,一边断断续续地报料、一边嘤嘤如孩童哭泣后,我立马就跟着她去了现场采访。
她是永顺人,嫁到了毗邻的小县城,并在菜市场边经营着一个小粮油店。本来日子安稳,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宅基地纠纷,把她拖入了漫长的官司当中。对方仗势欺人,胡搅蛮缠,她日日担心,天天害怕,委屈难当。见官司法律处理不下,抱着试试的想法,她来到了团结报社,寻求新闻媒体的帮助。
实际上,那场官司,她是赢了的。但执行的巨大难度和对方的纠缠骚扰令她度日如年,就像一盏油灯要被消耗掉了。在现场,我做了细致全面的采访。回来后,写作了标题为《1.2米牵扯出的纠纷》的新闻报道。文中,我把在现场调查采访的事实进行了客观呈现,并无太多的立场和观点。新闻稿见报后,我虽受到另一方当事人的骚扰恐吓,但事件因此得到当地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,县里各相关部门陆续介入。事件逐渐平息了,她也慢慢能正常做生意、安心过日子了。这篇稿件在当年度全国司法好新闻评选中获得了二等奖。
事件朝好的方向发展,并不见得完全是这篇新闻报道的功劳——我从不认为自己会对什么有功劳,完成任务就好,至于职责什么的,那都是出于从业者的本能应尽的责任。每每看到人活着的挣扎,我就非常难过,如果不做点什么,会觉得良心难挨。
我青少年时代一帆风顺,人到中年命运微澜,这令我能够更加敏感地体悟到生命所遭受到的屈辱、折磨、贬损;但另一方面,却不再想挣扎——替别人挣扎或是为自己挣扎。这种心性态度的转变,对干新闻这一行的人,并非是好的迹象。
覃大姐的名字,早被我遗忘在过去不长也不短的记忆之河中。但当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的刹那,我没有丝毫迟疑,瞬间就想起了20年前那个不知屈服与顺从为何物,誓死都要抵抗欺凌与强权的女人。
第二天,覃大姐果然提着水果在报社门口等我。我看到她,居然毫无陌生感,就像昨天才见面一样。算算,她也快60岁了。她的身材、皮肤、头发,居然和20年前无太大差别,不同的是愁容消散、满脸笑意,倒显得快乐年轻了。我放下了不安的心,这些年来,她应该过得顺畅安稳。
她说她搬来乾州两年了,也升级为奶奶和外婆了。这两天亲家带孙子,好不容易得空,所以抽空来看看我。我很意外,也涌起小小的激动。20年过去,我已是中年。在历经亲人离别和生活无常的这些年里,我竭尽全力在做的一件事是努力地保持心如止水。如若遭遇屈辱和践踏,或是不自觉地忆起往昔的美好而心生悲痛,我告诉自己还是要忍受着继续活下去,不要抗争,或者干脆封闭记忆。
进了家门,我俩聊了很久,很多。
我说:“覃大姐,你可以把那件事忘掉的。对你,我没做什么特别的。”
她说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我一直想着你,一直想来看你。特别是前几年听县里人在我店上提到肖老师去世的消息时,我心痛得差点晕过去,哭得要死。”
说着说着,覃大姐眼泪出来了。她眼泪水浅,17年前,我见识过无数次。
我笑了笑说:“莫哭。生老病死、聚散离合都是命里的平常事。”
我问了她的儿女、外孙、孙子还有她的爱人。真好,她女儿从中央民族大学美术专业毕业,留在了北京;儿子从中央警察司法学院毕业,回到湘西去到基层当警察;她爱人刚刚经历一场疾病,但现在康复得很好。事业有成、家庭美满、生活幸福,这是覃大姐目前的状态。我心里连说“真好”——这是一个坚持抗争、从不顺服的勤劳智慧的女人应得的。
说到这些,她又笑了。对于花甲之年的老人和母亲,家庭生活足以令她抛开其他的一切话题。我叫她好好生活,吃好、睡好、玩好,她连说“是是是”。
其实,于她于我,忘记彼此都是最好的。怀有心债,她是有一些累的;而我,会活得骄傲狭隘。
把最真挚的感谢送给这位尊贵的客人,谢谢她的记得。
所有的记得,都值得感恩。
二
美好的念想,总是被工作繁忙、生活不易等种种借口抛却遗忘。或者,言而无信、冷漠健忘根本就是人类的本性。三年过去了,我遗忘了生命中曾出现过的一位老人,当然也就无从实现去看他的诺言。但他的到来提醒我: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我,像惦念自家孩子一样牵挂着我。
三年前的年6月2日,端午后第三天。大早,办公室来了一位老人。老人手里拿着上月12日的报纸,报纸上刊载着我写的一篇文章的上篇。老人说,他是为了这篇文章而来的。
文章很长,题为《你来过,你很乖》,是我为纪念离世三年的爱人肖先生写下的。我没在朋友圈分享这篇文章,一是认为自己写得差,不足以表达我的思念,文字在人类繁复幽深的情感和沉重的生命面前苍白无力,但这又是必须去完成的文字;二是认为文章内容太过悲伤,没有必要让更多的人卷入自己的情绪当中,毕竟,有些东西适合独自保留,也只能由个体保留。
我的爱人也是我的同事,他怀抱纯粹的职业理想和真诚的职业热情,在新闻战线努力工作十余年。时值他病逝三周年,我写下这些文字来纪念他。因个人文字占用了公众的版面和阅读的时间,从这一点看,我是以权谋私了的;但从同事、读者、写作者的角度看,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。活着时,他们为社会的弱势群体、为政府的舆论监督、为国家的新闻事业奉献了青春和智慧、泪水和汗水;离开后,他们同样需要被记录、同样值得被纪念。
文字是无形的却又是最坚实的纪念碑。
依旧活在文字里的人与事打动了眼前的这位老人。老人的眼里闪着泪花,眼神含着怜惜,情绪激动,欲言又止,似乎生怕触动我的神经。
他说,上周他和老年朋友们乘坐巴士出游时,看到邻座的老头儿读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读出了眼泪,于是专门讨了报纸来读。他又说,害那老头儿哭的就是我为爱人写的这篇文章。等他看完,他也哭了。一周来,他到处寻找这篇文章的下篇,但没能找到。有熟人说写文章的人就是团结报社的编辑,于是,他不仅想找到报纸,还想看看写文章的人,所以,干脆决定到报社走一趟。他还说,其实自己很怕看到这个写文章的人……他嚅嗫断续的表达,显示他是一个敏感又害羞的人,即使老到古稀,也依然葆有这些高贵的品性。
老人觉得自己来得突兀,害怕我不相信他这个陌生人。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,他把两个证件拿给我看。一个是老年优待证,一个是教师工作证。原来,这位名叫向永喜的老人曾是永顺县塔卧苏区中学的老师,出生于年6月。退休后,他跟随在吉首某金融部门工作的儿子生活。
下个月,老人就满76岁了。
听闻老人的话,我的内心波涛汹涌,但我是自诩强大的人,并不喜欢裸露伤痕、乞求怜悯,隐藏波动的情绪是我自幼的强项。但此时,我的泪水还是涌了出来。老人没有来看我的责任与义务,他也没必要为世界上一个毫无瓜葛的人牵肠挂肚。本无必要的那么多,我却统统收获了,感恩上苍眷顾。近几年,不争气的眼泪越发多了。生命无常、生离死别让我领受人类生命的脆弱与缘分的珍贵,因此,悟从中来,看世界、观人事反倒多情起来。
我给老人找出刊登着下篇文章的报纸,他拿过去,看着看着,手竟然颤抖起来。他又觉得自己搅扰了我的工作和生活,一连说了很多个“对不起”。之后,他与我握手告别,令我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长满老人斑的手的抖动。同事田华帮忙为我和老人拍了合影。我则把老人的证件也拍了照,一为记住这位老人,二为哪天得空能够循着证件上的住址去看他。
三年,转眼过去了,我没有兑现那些诺言。诺言自然也就成为搪塞与谎言。就在我已将老人的面容身影从生命中抹去的时候,像记挂孩子的父亲,老人再次现身。
今天大早,工作勤勉的小田打来电话说有位老人来看我。她并未提及老人由来,因此,我一路猜测到底是谁、所为何事?进到办公室里,一个熟悉的面容快速跃入我的脑海。记忆拣选得很快,我一下记起三年前的初夏,与老人第一次相见的种种场景和心绪。但他的名字已被我彻底遗忘。
他像回家看孩子一样,给我买来了奶糖、蜂蜜、油炸粑粑。算算,按高寿老人过虚岁生日的习俗,他已经满80岁了。尽管如此,他精神矍铄、身体健康,与三年前来看我时几无差别。
一见我,他就绽放出如孩子般的笑容。“小石啊,时间好快,上次见你都是三年前了”,老人开心地说,“那年走时,我决定每三年来看你一次,直到我走不动为止。”
听到老人说这话,时间的无情与生命的一次性法如巨石般压上我的心头。三年来,我没有践行当初的诺言。我不仅忘记了他,而且压根没想过他会再来看我。在我心中,他只是若干在采编工作中与我擦肩而过的缘浅之人中的一个。中年人的沧桑和冷淡有时也是近义词,我也认定世间长情之人几乎绝迹。但老人的到来、老人的言行令我愧疚万分。
“这三年来,我坚持阅读《团结报》。你的文章写得越来越好了,最近关于读书的那个系列我好喜欢!”今年5月时,我的文章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》在报纸上连载,一些读者反响很好。说话时,老人一直看着我笑,就像我俩是相识多年的忘年交,而非只是一面一别的长者与后辈。虽然他还是说打扰了我,但神情比三年前放松了很多。
我把旧日的报纸翻了个底朝天,寻出十余张特别精彩的,叠好送到老人手中。他激动地说:“我回家一定好好看。”我则庄严地向他承诺:“等有更好看的内容,等我写出一点名堂,我一定来看您,给您送报纸和我写的书。”这承诺如同在向父亲立下誓言。
这一次,我没让老人单独离开,而是把他送到了门口。他一边紧紧握住我的手依依不舍,一边又催促我赶紧回去忙工作。分别时,我看到他眼里有泪花。
本以为觉悟正道,渺茫无期。但在读写路上遇见的覃远凤大姐、向永喜老人等,以最独特的方式给予文字最崇高的敬意,为我颁发了最神圣的勋章——他们如伐喻,如智者,引渡我、启迪我,并激励我继续在纸页天地、字行之间踏实地行走。那里是永远温暖的家园,是弥漫花香的彼岸,可安身立命,可抚慰众生。
来源:团结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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